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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场谈话并没有持续很久。
赵见初最终没有答应江畔的提议,也没有一口拒绝,他只是转开目光避免对视,然后温吞地表示再说。
江畔喝了酒没开车,城郊殡仪馆这种鬼地方,太晚了就不好打车。他好不容易在打车软件上找到辆顺路回城的车。
走的时候,赵见初已经一头钻进操作间去了。隔着操作间门上的玻璃,江畔看见一张心无旁骛的侧脸。口罩遮住了下张脸,过长的刘海又重新被扎上去,露出光洁的额头,还有一双圆圆的眼睛。套着白大褂的背脊挺得笔直,纽扣系得整整齐齐,上下直通得袍子里隐约裹出一截腰的窄。这身影江畔本来极为熟悉,最近又忽然觉得哪里陌生起来,好像一副肖像画,他自己在脑子里构思了许多年,却最后被别人画出来,多出许多预料外的细节。
赵见初感觉到来自旁人的注视,转头看过来,他手里拿着东西,于是朝江畔挥挥胳膊肘表示再见,圆圆的眼睛笑出弯月般柔和的弧度。
眼看江畔的身影从操作室的玻璃前离开,脚步声渐渐消遁在走廊尽头。如果赵见初愿意,还可以走回办公室,看着江畔从法医中心走出,踏入夜色的背影。
江畔走后,赵见初一个人守在操作室里,照着那些倒背如流的操作流程,把一块块濒临腐烂的皮肉变成平整干燥的标本组织。
他在调整某块组织在包埋盒里的角度,用镊子左右摆弄时,一个念头毫无预兆地窜了出来就算黄显光没有帮他出柜,但江畔已知黄显光的性取向,恐怕很难不注意到黄显光对自己不正常的过分示好。那他刚才的恼怒,岂不是看起来更像是恼羞成怒
他定了定神,愈觉得倒不如趁方才的机会讲开,不由得对着一大堆皮肉组织叹气。
包埋盒被一个接一个浸入加温中的蜡池里,再被提出来摆在冷却板上降温。
重复的机械操作让他渐渐开始走神,琐事慢慢像池塘里的浮萍,接二连三地漂浮在意识之上。
他开始想江畔今天说见同学是为了他妈妈官司的事情,想到他妈妈回来那天江畔似乎不大高兴,想到江畔说这事不能让他爸知道。
他又想到第一次见到段燕的时候,他已经在上初中,非常炎热的夏天但难得好天气,他坐在高中部一楼的椅子上写作业等高中部的江畔放学。江畔的班主任带着一个看起来有几分贵气的女人走进来,看到他时还指着他跟女人说话。
后来赵见初才知道那就是段燕,那个传说中“跟人跑了”的江畔的妈妈。
因为“跟人跑了”这四个字,江畔没少跟人动手。又因为打出了恶名,总有人传他打断过好几根鼻梁骨,还有说他把人打废了。
后来赵见初好奇问过江畔,江畔嗤笑,说鼻梁骨又不是饼干,哪那么容易一拳就能打断,真断了鼻梁骨他早就干不了警察。
但就像江畔没问过赵见初的妈妈是怎么死的,赵见初也没问过江畔的妈妈是怎么跑的。
赵见初心里很清楚,江畔一定没少听别人在背后议论赵允望和程蝶,就像他也没少听人议论老江局和段燕。他们之间因此产生了一种诡异的默契谁都不曾试图扒开对方头顶的乌云,搞清楚那些黏在彼此身上,像苍耳一样摘不完的流言到底是怎么回事。
赵见初细想自己对江畔的信赖,很大程度上,最初的交集一定来自他们之间这种奇怪的相似。他甚至也觉得,江畔这么多年对他的照拂,源头也一定是因为他生来就没有妈。他们就像两颗缺乏宿主的寄生植物,缠绕着彼此生长。
而那个梦就是在这个时候,从这些杂乱的念头里钻出来,像潜伏在水里的蚂蝗,狠狠咬住他的脚后跟。
他难得清晰地记住某个梦的细节,唯独记住了那最后一幕,似乎是在他醒来的前一刻,江畔那副神情冷漠的脸被意外载入大脑中,一群寿命过长的神经元形成记忆序列,长久潜伏。不论何时将这段记忆唤醒,当时在梦中的心悸都会被一并复现出来。
茫茫然间他忽然意识到,或许那并不止是一个噩梦,也有可能是一个预言梦,预言了一些在江畔突兀地提起恋爱结婚这些事之前他从来没设想过的未来。
他盯着冷却板上成排的包埋盒,感觉着从脚趾慢慢向上蔓延的肌肉酸痛和僵硬,还伴随着一种来源复杂的空洞感。他有些吃力地意识到,原来其他人都在思考着如何向前走,原来迟早有一天江畔也会像其他人一样。在这段跨度过十年的关系里,他与另一个人这样亲密无间的关系,是有可能被稀释,被疏远,甚至被中断。因为每个人都在往前走。
他盯着包埋盒,白色的塑料小盒整齐地排在冷却板上,他无意间把这些死物摆放得丝毫不错。但最多半个小时,它们即将以所谓对它们各自最佳的方式去上机切片,最后被丢弃或是被郑重保存,而在此刻谁都无法预料。
他越想越入神,似乎全然忘记了面前也只是一些包埋盒。
直到旁边的定时器尖锐地鸣叫起来。
陈谶给赵见初打电话时候那边的声音哑得听不出来身份。陈谶吓了一跳,“你这怎么了”
赵见初在法医中心熬了半宿,干完活趴在办公室睡一会,起来现嗓子哑透了。李胜南给他找了一块润喉糖,总算勉强能开口讲话。
“我们这边有一些现,”赵见初忍着嗓子痛,“你快点过来一趟。”
陈谶火急火燎地过来时,主任还有其他几个同事也在办公室里,围着赵见初的电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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